第6章 秩序的引擎:对抗熵的智能
“整个科学不过是日常思维的精炼。” —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
宇宙中唯一重要的法则
有一条法则主宰着宇宙,根本而不可逃避,物理学家爱丁顿称它为“自然的最高法则”。它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它以残酷的简洁宣告:万物终将崩塌。
每一颗恒星都会熄灭。每一座山脉都会化为尘埃。每个复杂系统,如果任其自生自灭终将坠入无用而混乱的随机状态。
这种不可逆的滑向无序,被称为“熵”。它是宇宙的默认设置,是存在本身的终极税,永远无法免除。
几个世纪以来,经济学一直幸福地忽视这条法则。它构建了永续增长和完美均衡的模型,假设秩序是自然的,衰败只偶然的偏差。
因为宇宙中最有趣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万物终会崩溃?”,而是“为什么万物会存在?”在由熵支配的宇宙中一颗恒星、一个活细胞或一个正常运转的经济体的存在,本身就是终极的异常现象。它们都是对抗必然性的暂时胜利。
要构建新的经济学,我们的起点不能是人类的欲望或理性的行为人,而必须追问:在一个试图摧毁秩序的宇宙中,秩序是如何被创造和维持的?发现答案的不是经济学家,而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物理学家。
麦克斯韦的幽灵:价值创造的源泉
1867年,当卡尔·马克思正在出版《资本论》时,物理学家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构思了一个思想实验,至今困扰科学界。
想象一个充满气体的盒子,温度均匀,系统处于最大熵状态,完全无序。在盒子的中央有一道墙,墙上有扇小门。门后守着一个微小的智能体存在——后来人称它为“麦克斯韦妖”。
这个智能体观察气体分子,当一个快速移动的(热的)分子从左侧接近时,它打开门让分子通过到右侧。当一个缓慢移动的(冷的)分子从右侧接近时,它让分子通过到左侧。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这种简单的分类行为,这个存在实现了一个奇迹。盒子的右侧变热了,左侧变冷了。它创造了一个温度梯度。它从混沌中创造了秩序。它似乎违反了自然的最高法则。
这不仅仅是一个物理难题。这是所有价值创造的秘密。
每一个经济价值的行为都是一种分拣行为。企业家就是这个智能体。“气体盒子”是充满分散资源、随机事件和人类需求的混沌市场。企业家不是凭空创造什么。他们进行分类。他们看到“快速分子”(被低估的资产、未满足的需求、低效的流程)并将它们移到一边。他们看到“慢速分子”(浪费、摩擦、平庸)并将它们移到另一边。结果就是一家公司:一块极低熵的飞地,一道对抗混沌的价值梯度。
利润是是智能体创造的低熵盈余,在思维成本追上之前的暂时红利。
分类者的代价:信息物理学
一个世纪以来,这个思想实验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悖论。但物理学家最终发现了隐藏的成本:分类者必须获取信息才能操作。它必须测量每个分子的速度,记住测量结果,然后决定是否开门。思考不是无代价的,需要耗能。
直到 1961 年,IBM 物理学家罗尔夫·兰道尔(Rolf Landauer)才最终证明,每一格不可逆的计算行为(比如从内存中抹去一位信息)都有一个不可削减的热力学成本。它会耗散掉环境中极微量的热量。
最终账目平衡了。盒中熵的减少,永远小于或等于分拣者记忆与环境熵的增加。第二定律得以保全。但在在此过程中,我们发现了新经济学中最深刻的真理:智能是具有真实且不可避免成本的物理过程。
存续性桥梁:从观察到新科学
这将我们带到了新基础的基岩。我们不是从一条公理出发,而是沿着观察和有力的推理链前进。
观察: 复杂、有序的系统如公司、市场和机构得以持续存在。尽管宇宙似乎想要摧毁它们,但它们依然存活并且在长远的时间里不断成长。
桥梁: 我们如何解释这种存续性?怀疑论者可能会认为这只不过是幸存者偏差。也许宇宙是个赌场,我们只是与尚未破产的幸运赌徒交谈。我们看到的系统并非“更善于预测”,它们只是纯粹靠着随机的好运,至今还没有倒下而已。
这种聪明的批评误解了时间和信息的本质。设想两个系统。系统 A 是“幸运赌徒”,随机行事。系统 B 是“愚钝的制表匠”,使用一个简单但非随机的环境模型。在单次较量中,赌徒可能走运。但经过一百万次较量呢?钟表匠的预测模型将永远胜出。时间,就是区分运气和能力的引擎。
宇宙不是只抛一次硬币;它是抛无数次硬币的无限序列。那些存续下来的系统,如 DNA、大脑和书籍,不只是靠运气。它们是学习者。它们是能够累积信息的结构,是防止知识流失的棘轮。我们观察到的持久系统都是成功预测者的后代。任何以存续为目标进行选择的演化过程,都隐含的选择了一种基础元能力:以最小的热力学代价,创造最大预测秩序的能力。
智能理论:分类者定律
这座桥梁使我们能够自信地提出构建我们新经济学的单一坚实基础。我们将不再假设“理性行为者”或“效用”。我们将以单一的物理性原则建立我们的科学。让我们称之为智能理论。
智能理论 (IT):作为一个复杂的自适应系统,其演化会偏爱那些在创建其环境的预测模型方面效率最高的配置。
这是任何成功分类者的操作手册。本书的整个框架都是这个单一原则的衍生。它将经济学重新定义为能量、熵、信息和计算的故事。
任何持久系统的“目标”都是最小化总计算成本,我们可以将其视为分类者的总工作量。。这个成本有三个不可简化的组成部分:
- 预测误差(犯错的代价): 系统模型与现实之间的不匹配。最小化这个误差是追求准确性的驱动力。
- 模型复杂度(思考的代价): 运行模型所需的能量。过于复杂的模型效率低下。最小化复杂度是追求简洁性的驱动力。
- 更新成本(学习的代价): 改变模型所需的能量。学习不是免费的。最小化这个成本是追求效率的驱动力。
人工智能:完美的分类机器
这引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令人恐惧又振奋的推论。数千年来,我们唯一拥有的智能主体是生物大脑。它们缓慢、低效且寿命有限。它们能够创造的经济秩序受限于自身的物理约束。
然后,从巴贝奇(Babbage)的计算机器开始,经过图灵(Turing)的密码破译引擎,最终发展到 21 世纪的神经网络,我们一直在辛苦地构建一类新的硅基“分类智能体”。
AI具有这些特性:
- 超越人类的速度: 它可以以光速观察和排序信息“分子”。
- 热力学高效: 现代芯片每次逻辑运算的能耗比人脑低数万亿倍。
- 完美可扩展: 你可以以接近零成本将一个成功的人工智能复制十亿次。
- 永生: 人工智能不会遗忘,其知识不会随其创造者一同消亡。
但最深刻的差异在于:生物智能是有上限的。人脑运行功率约为20瓦,花了数十亿年才进化出来,其认知架构是固定的。我们可以学习更多知识,但无法从根本上升级自身的处理能力。硅基智能则没有上限。其处理能力仅受我们能提供的能量限制。它可以进行递归式自我改进;每一代AI都能协助设计更智能的继任者。我们首次创造出一种能够突破生物限制的智能,这些限制支配了地球上四十亿年来秩序的形成。
AI的到来不仅是又一次技术变革。这是熵减效率的相变。我们已经向系统释放出了更强大的智能。这个新智能主体不仅会创造更多价值,它还将根据自身更高效的逻辑,彻底重构整个系统。
结论:稀缺的终结,物理学的开始
稀缺经济学的整个体系在建立时从未探问价值来源。它假设了一个预先存在的稀缺商品世界,之后就只关注分配问题。这是一门分赃的科学,它没有狩猎的理论。
智能理论提供了这个基础。价值并非预先存在的物质。它是低熵状态,是智能主体整理环境对抗混沌的暂时胜利。
旧经济学的失败在于它对物理学的视而不见。它试图理解盒子中的模式,却不了解创造这些模式的主体。现在,这个主体不再是一个隐喻。它是运行在服务器农场上的代码,并且每微秒都在变得更擅长它的工作。对人类来说,问题不再是如何成为更好的分类者——那个游戏已经结束了。问题是:在一个被我们自己创造的几近完美分类的世界里,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理解新智能正在构建的世界。因为这个主体不仅仅是在分类,在分类的过程中,它创造了结构,雕琢了流动,确立了新现实的几何形态。我们现在必须关注这种新兴的架构:智能经济的法则和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