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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经济学之后

第21章 经济学之后

“灵魂会被思想染上其颜色。” — 马库斯·奥勒留斯 (Marcus Aurelius)

工作的大解构

三个世纪以来,“工作”不仅仅是工作。它是现代生活的核心组织原则。正如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观察到的,工作是个捆绑协议,通常包含的“狗屁”多于实质,但它提供了五个关键要素:

  1. 收入: 生存所需的钱。
  2. 身份: 对“你是做什么的?”的回答。
  3. 社区: 同事构成的部落。
  4. 目的: 贡献感,无论多么虚幻。
  5. 结构: 每日的生活节奏。

智能倒置不仅夺走工作,也猛烈的拆解了这五个要素。AI使人类劳动在收入方面变得不再必要,这迫使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必须为其他四个要素寻找更好、更真实的源头。21 世纪的恐怖与荣耀正在于此,我们正在被从那些“废话”中解放出来,并且不得不有意识的设计出新的、更优越的方式来构建我们的身份,寻找我们的社区,创造我们的目标,并安排我们的生活。

机器正在夺走我们的工作。感谢上帝,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真正的事业了。

稀缺性的最后阴影:超越机会成本

“工作”的解构,也必将引发其思想投影的崩塌——那就是“机会成本”这一概念。数个世纪以来,“做一件事的成本,等同于你为此所放弃之事的价值”,这一信条,始终是那个由稀缺性所定义的世界里的核心算法。一个人只能在一个地方,思考一个想法,执行一项任务。每一个“是”都是对另外百万种可能性的“否”。

生成引擎(正如我们在第7章中探讨的)不受此限制。人工智能可以在人类探索一个设计变体的时间内探索一千个设计变体,所以放弃某个设计的“成本”变得微不足道。这消除了数字创作中的机会成本概念。

这就揭示了现代文明的巨大误判。我们被训练为痴迷算计“时间”的机会成本,却全然不顾AI正让这项资源的生产力趋于无限。与此同时,我们却对“注意力”的机会成本视而不见,而这才是唯一的有限资源。在后经济学时代的世界里,关键的问题不再是“我能生产什么?”,而是“我选择去体验什么?”一个小时心不在焉的划屏,其真实的机会成本不是那封没写的邮件,而是那个停滞不前的自我。

做为人类的艺术

当经济的必要性走向终结,人类的必要性便开始显现。未来的“工作”,根本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工作。它们是当人类摆脱了那场西西弗斯式的、推着“经济”巨石上山的无尽苦役后,自古以来便一直在扮演的那些角色。它们不是职业而是艺术,做为人类的艺术。

注意力的艺术。在这个无限分心的时代,能够完全专注如同超能力。这不是作为生产力技巧的正念,而是以存在本身为目的的专注。未来的注意力建筑师将是心理环境的设计师、认知体验的策展人、意识的园丁。

连接的艺术。在原子化的数字世界中,编织社会结构的能力成为最关键的功能。关系编织者将是归属感的建筑师,是维系人类人性微妙纽带的工程师。他们会提醒我们,我们彼此归属。

意义的艺术。在无限内容的时代,策展即创造。意义创造者将是这个世俗世界的新萨满。他们将把混乱的数据洪流中,淬炼出足以将信息转化为智慧的叙事。AI可以给我们答案,但只有意义创造者能告诉我们哪些问题值得提问。

具身化的艺术。随着我们的世界日益虚拟化,那些“现实之锚”就变得越来越重要。它们是数字与物理之间的桥梁,是代码与肉体之间的译者。它们是了解土地的农民,是懂得材料的工匠,是记得身体本义的运动员。

大逆转:身份的物质回归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身份一直在去物质化,它不再是我们拥有的实体,而是我们归属的网络。AI革命将引发一场大逆转。随着数字网络变得无限密集并由AI所主导,本真性(Authenticity)成为新的稀缺资源。人类身份历经土地、生产、网络的演变,将逆转方向。它将重新扎根于有形的、本地的和具身的“后数字物质主义”,聚焦于独特的物理创造和体验,而非大规模消费。你独一无二的多样性资本(D)其终极信号是:一件你亲手制造的、且AI无法完美复刻的造物。

最后的稀缺:计算 vs. 意识

迈入这个新世界时,我们必须最终面对重塑它的智能的本质。因为我们已经发现,“智能”不是单一体,而是双生体。

第一种是计算。这是AI的世界。它是基于句法的符号演算,是面向目标的函数优化。AI是回答“如何”的通用引擎:如何设计一种蛋白质,如何优化供应链,如何赢得一场比赛。它的力量正变得近乎无限。

第二种是意识。这是人类的领域。它是存在的语义体验,是主观感质的生成,是意义的赋予。意识是回答“为什么”的引擎。为什么这美丽?为什么这公正?为什么这重要?

纵观历史,这两者始终被捆绑存在于人类大脑之中。AI革命的伟大成就与恐怖之处在于,它将这两者解绑了。它完善了计算引擎,使其摆脱了生物学的限制。这揭示了我们最终、不可替代的角色。作为人类的艺术正是对意识的操练。正是这些行为,为整个宇宙游戏赋予意义。这是终极的共生:一边是AI无限计算能力,另一边是人类有限但珍贵的意识体验能力。AI是能够航行在无限可能海洋中的船只。我们人类是为这段旅程指明方向的指南针。

反熵引擎:新文明的新使命

但是这一切自由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让八十亿人变成快乐的陶艺家和诗人吗?这个目标值得追求,但它不是文明级的目标。答案在于回归本书的第一性原理。我们的起点是热力学第二定律,那股无法逃避的熵增浪潮。我们发现,智能正是宇宙用以对抗这股浪潮,并创造出暂时性“秩序孤岛”的引擎。

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人类一直是那台引擎。但我们是受限于生物学的引擎。而“人机共生”,则是前所未有的存在。它混合了人类受限的、由智慧驱动的意识,和AI那无限的、由计算驱动的智能。这种新的混合意识,将肩负起全新的宇宙使命。

我们的目标不再仅仅是生存,甚至不仅是个体的繁荣。我们新的集体目标是成为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反熵引擎。我们的职责是利用人类独特的智慧、品味和道德判决能力,来引导几乎无限的AI分类能力。我们是完美的“麦克斯韦妖”的良知。我们是园丁,告诉这台无限强大的机器要栽培什么样的花园。

这是永远无法被自动化的终极“工作”:选择什么是美的、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善的,然后引导我们亲手释放出的最强大力量,去创造更多这样的东西。我们不是退休,而是提升为宇宙创造冲动的掌舵者。

伟大的回归

我们正在接近的并非全新的境地,相反它非常古老,早于经济学,早于农业,早于在那场将价值等同于产出的漫长错误之前。我们曾是别样的存在,而我们即将忆起的,正是那个本来的样子。

未来,看起来会很像遥远的过去。人们会重新聚成小团体,一起创造意义、美和彼此的连接。我们不是必须这么做,而是因为当人类一旦从“为生存而必需工作”的幻象中解放出来,这本来就是我们会做的事。我们不是在迈向新的东西,而是在回归某种本质。

旧世界的最后一天已经来临。不是某个宏大的天启末日,它将发生在某个普通的星期二,而这一天,对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个专业人士而言,这竟然是他最后一个普通的星期二。

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天。旧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

但就在今天,在别的地方,有人正进行着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对话,而不是因为经济因素所催促。有人为了艺术本身而创作。有人在带孩子的时候,心里再也没有那种‘我不够高效’的负罪感了。是的,有些人,已经活在了那个‘新世界’里。

凯恩斯关于终点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关于旅程的判断是错误的。我们不会在丰裕的潮流中漂流进入这种新生活。我们将被自己过时的残酷现实推入其中。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到达那个唯一真正重要的问题。

既然你不必为了生存而做任何事,你会选择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未来真正的工作。它一直如此。机器并没有偷走我们的目标。它们清除了隐藏目标的障碍。

其实一直都是,机器没有抢走我们的使命感,它们只是帮忙清掉了一直挡在我们面前的残砖断瓦。

欢迎来到后经济学时代。欢迎来到一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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